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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空中看,臺灣就像一片綠葉,漂浮在浩浩太平洋的一片藍色之中。葉柄,也就是南部這
只尖角上,住著一支叫“排灣”的部落。他們住在山地中,隔著三面“平地”與海洋相望
。低頭,是一片蔚藍;抬頭,是高高的黛青色山巒,巍峨的主峰,海拔3092米——這就是
傳說中被稱為臺灣原住民的“發源聖山”、“民族祖靈所在地”的北大武山。

排灣族以山田燒墾為生,兼事狩獵、畜養和山溪捕魚。這是一個愛漂亮的民族,有精良的
雕刻術,擅編藤器、竹器、月桃席。服飾尤為華贍:衣帽滿布編織刺繡——圖案紋飾寓意
神靈信仰,顏色崇尚橙、黃、綠、黑、紅。一件儀儀正裝,往往耗費一個排灣女子半年的
心血。盛裝既成,頭插一兩枝高高聳立的鷹翎,呵呵,活像一隻色彩斑斕的錦雉!

《百年排灣 風華再現》是部落長老林廣財的專輯;也是排灣族歷史上第一張專輯;是排
灣族人第一次,用自己的母語,唱排灣族的古調,向族外世界宣示自己的獨特文化。

林廣財頭碩體壯。額際是豹皮珠貝,額頭是獠牙尖角,腦後鷹翎挺拔、雉尾蕩蕩。一身玄
黑大氅,珠鏈披掛,鑲邊滾滿,黃白黑分明。巍巍行坐,如同山神。山神開口,是一片蒼
莽遼闊:我們是kazangiljan家族,名滿四方。我們是kazangiljan家族,至高無上。我們
是tjaljimarav家族,四方納貢。我們是tjarusagiv家族,美名遠揚。

這第一首歌,是自我介紹,等於告訴對方,你面前是誰。

排灣人的家族意識極強。“我們是kazangiljan家族”,說這話,口氣不一般,是非常自
豪的。該族奉行古老的等級制度,尊卑上下分明,因此,有高貴血統的人,對自己的家族
來歷一向十分強調。全族內從高到低,依序排列著“頭目”、“貴族”、“勇士”、“平
民”四個等級,林廣財是“頭目”,他身上的衣飾,飾物的圖案,甚至頭上的羽毛,都不
是什麼人都能隨隨便便穿用的,而代表著“頭目”的專有。當然,其他等級有其他等級的
衣冠紋飾,形制分明。

1895年,中國在甲午海戰中戰敗,與日本簽訂《馬關條約》,割讓臺灣、澎湖列島,臺灣
從此進入日據時代的五十年。土著民族,原本與土地緊密相連,離開了土地,原本的生活
方式、文化傳統、民族習俗,便很難延續下去。為了離散民族凝聚力,分散反抗力量,日
本殖民者將臺灣原住民從世居的部落強行遷徙到其他地方,稱作“集團移住”。

這是去中國化、行日本化的一段時期,日本語甚至成為官方和學校教育的語言。林廣財所
唱的排灣族家鄉情歌《啊!情人》和《奈何》,便留下了這一時期的些許印跡,其悽愴、
濃烈的日本味提示我們,悠悠百年臺灣民歌,其間也交織著日本歌謠的血脈。雖然這從政
治上是被迫,從藝術上,那因交匯而形成的別樣形式,卻有著毫無疑問的、奪人心魄的美
。排灣族民歌中本來就有海洋氣息,經由日本民歌的嗆混後,那種在洋流中動盪不定的苦
澀感,變得更加強烈。

但這段時間,也是民族歷史失憶之始。原居住地喪失,部落制度解體,眾多原住民,被席
捲進入社會的底層。排灣族的傳統生活,從此折斷,四分五裂,再難拼湊成昔日的圖案。

失去了山林,山地人開始到平地上討生活,與平地人競爭。即使貴為“頭目”,屬於
kazangiljan家族,林廣財也只能離家,到城市裡做一個小工,夢想有一天衣錦還鄉蓋房
子成家。在城市裡,他在工地做搬運、在卡車上做綁鐵工……《珍重》和《涼山情歌》反
映了這個時期,帶出了大陸歌迷一時還陌生的名詞:林班歌。

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許多部落青年受雇上山看管林地,經常一去數月不能回家。這就是林
班。一群群年輕人,苦度無日;夜晚無聊時,一邊烤火一邊哼哼唱唱,這就是“林班歌”

林班歌沒有固定版本,但一聽就能感受到原住民的味道。這些歌曲的旋律,大都依從傳統
的民族歌謠改編而來,傳唱時,每個人添加一些不同元素,所以經常是好幾族的旋律混在
一起,還混和了當時的國語流行歌。在詞的方面,也是從傳統歌謠的唱詞,逐漸改成以族
語發音的新歌詞。然後,又漸漸夾雜國語,最後演變成為以國語歌詞為主、族語唱詞為輔
的新形式。

林班歌的主題基本上是兩大類——思鄉與寂寞。原住民的普通話都是大白話,並且,有一
種因文化低、因講得不標準而產生的特有語感,這在林班歌中表露無遺。

大約60年代後,原住民的勞動力開始大量投入礦業、遠洋漁業及工廠。到了70年代,臺灣
農村走向解體,經濟轉向都市建設,建築業的木工、鐵工又吸收了這批原住民勞動力。部
落青年遠離了山林,走入都市,變成都市原住民;山地林班歌,轉變成了都市林班歌。

林廣財所唱,就是這都市林班歌。這些歌歌詞直白,與旋律的配合更仿佛天成,使內心的
傷感宛如穿透一般直現。“我的心裡很難過/每次喝酒每次馬不老(都喝醉)”;“遙遠
的故鄉滿圓的月亮/請你抬起頭來看看那個星月光/走了一兩三步眼淚掉下來/再會吧我的
心上人”。這樣的歌詞和歌調,真像有一種年輕而蹣跚的身姿,山地青年的情懷雖然剛健
爽朗,但晃一晃,眼淚還是直往下掉。

《百年排灣 風華再現》的歌曲,就是這麼由遠即近,從遠古一路走到近前,如其附題雲
——一個部落長老吟唱的生命史。歌曲配器上,由一開始的無伴奏清唱,一人清唱到有合
唱應和的清唱;到有一支木吉他;到一支大提琴加入;到一架鋼琴;到鼓——輕盈的鼓,
沉重的鼓,戰鼓;到最後,“好像交響樂的三個樂章”,《伊呀伊》、《戰歌》和《來蘇
》,回到排灣族的古調,彙聚起交響樂的末章。這一編排構思,音樂力度漸趨增強,音樂
色彩漸趨濃烈,歌唱情緒漸趨壯烈、沉重。編曲的細密精微,更使歌曲首尾相續,環環相
扣,宛然連起排灣族百年史的整幅長卷,其間音樂情緒色調的起伏揚抑,恰與這民族的命
運的流轉悲歡暗合,顯示了製作者的匠心。

林廣財的聲音渾厚雄健,莊嚴中透著威嚴。蒼莽遼闊之間,偶爾流露些許嘶啞淒然。間雜
在歌唱中的母語念白,是溫柔眷顧的顏色,又與歌唱的雄渾相反差。最後,交響樂的輝煌
壯闊,不是句號,而是落到輕輕的問詢,攢起身體中所有的力量,這部落長老最後唱的是
一個無解的疑問:是什麼纏繞在心頭?唉呀!那個寂寞的人啊!唉呀!那個寂寞的人啊!

這也是對民族命運的垂問。迄今,排灣族的民歌已經基本流散,遍訪族內耆老十年,差不
多也就只剩下了這些——11首歌,包含日據時代的情歌2首、國語歌詞的林班歌2首。今天
,排灣族人口87709人(2008年數字),是臺灣第二大原住民族,沒有自己的文字,文化
傳承完全靠口傳。《百年排灣 風華再現》,是這民族第一次,力圖搜集起所有的民歌,
規模化地整理和再現自己的民族遺產,但是很可能,如此規模的回顧,也將是歷史上的最
後一次。它是遠古的回憶,在進一步模糊之前,這一次,珍貴地清晰,閃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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