𨍭自Hong Kong Ping 果日報:http://hk.apple.nextmedia.com/supplement/apple/art/20131110/18500741
那一天,十月二十七日的浦東,陽光和煦,金風送爽,沒有一絲素秋的蕭瑟;那一處,遠離市區的喧鬧,芳草碧樹,花開處處,像休憩消閒的勝地,不像陰森幽暗的陵園。
人幾乎到齊了:有各地來的專家學者,有親朋戚友,有一大群年輕的學生,還有數之不盡的媒體採訪人員。時間還沒到,大家都在等,綠茵上佈滿了張張白色的桌椅,帳篷下擺放了供人取用的水果飲料,人影晃動,悄聲細語四散在空氣中。
終於來了,綠蔭下,曲徑上,看到了父子的身影遠遠走來:他,步履沉重,微微有些駝背,畢竟是望八的年齡了;他,英偉挺拔,高逾六尺,身旁隨伴着的是一樣身材頎長的夫人。是傅聰跟兒媳二人,他們會同了早已等候的傅敏夫婦,緩緩來到了墓穴和墓碑前。
典禮開始了,儀式一樣一樣按序肅穆進行。多少年了?從傅雷伉儷於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在文革中以死明志,到二○一三年的今天,四十七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了,如今再來舉行骨灰安葬儀式,經歷了這幾乎半個世紀的等待,其間究竟發生了多少周折,承載了多少不為人知辛酸?
當年,仍在文革初期,傅雷夫婦因不堪受辱蒙冤,雙雙自盡,那時傅聰傅敏都不在身邊,傅雷在臨終前,寫下了周全詳盡的遺書,向內兄朱人秀一一交代身後事,這封遺書如今陳列在傅雷紀念館中,墨迹斑斑,一字一淚,讀來令人欷歔不已。傅雷在遺書中說:「因為你是梅馥的胞兄,因為我們別無至親骨肉,善後事只能委託你了。」委託事共有十三條,第十一條這麼說:「現鈔53.30元,作為我們火葬費。」在那個嚴霜寒劍相交迫的瘋狂年代,傅雷夫婦棄世了,但是並沒有得到從此應得的安寧。他們的骨灰,因長子傅聰在外,次子傅敏在京,結果由一位素不相識的女青年江小燕,冒着生命危險前往火葬場,以自認「乾女兒」的身份給領取並保存下來,整個過程可說是一個奇蹟。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六日,傅雷夫婦得到昭雪平反,當年的一捧寒灰,終於移入了上海龍華革命烈士公墓。傅聰回國跟傅敏一起參加儀式。照片上的昆仲二人,滿懷哀傷,一臉悲愴。那時候,傅聰才四十五,還風華正茂,如日中天,「鋼琴詩人」的美譽遠近遐邇。如今,琴藝愈純,兩鬢添霜,三十四年後再一次來參加父母的骨灰安葬典禮,心中的悲痛沉鬱,萬千感慨,豈是局外人可以真正體會得到的?
安葬儀式開始了,兄弟二人捧着父母的骨灰,那從龍華革命烈士公墓牆骨灰堂移出的骨灰盒,在和風麗日中,慢慢垂放在鮮花圍繞的墓穴裏。那一刻,小小的骨灰盒彷彿有不勝負荷的千斤重,凌霄見狀,趕緊踏前一步來相助。
凌霄,傅雷夫婦素未謀面的長子嫡孫,這天來到了祖父母的墓前。傅雷夫婦去世時,凌霄只有兩歲。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二日凌霄生日的前兩天,傅雷寄出了一封給兒子媳婦的英文信,這是傅雷所寫的最後一封家書,信寄出後不過三周,就和夫人雙雙走上了不歸路。記得這封最後的家書,是我多年前繙譯成中文的,重閱《家書》時,每每不忍卒讀:「有關凌霄的點點滴滴都叫我們興奮不已……你們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的成長,真是賞心樂事!想想我們的孫兒在你們的客廳及書房裏望着我們的照片,從而認識了遠方的爺爺奶奶,這情景又是多麼叫人感動!儘管如此,對於能否有一天親眼看見他,擁抱他,把他摟在懷裏,我可一點都不抱希望……媽媽相信有這種可能,我可不信。」接着,傅雷提到夫人為寶寶手織毛衣,說在無奈中「只能藉此聊表心意」,又提出想要一張凌霄兩周歲的照片,一張正面的照片等等。當年不知道這張期待中的孫兒照片寄到時,傅雷伉儷是否仍然在世?而今四十七年之後,孫兒來了,不是兩歲的寶寶,而是昂藏六尺的男兒,親自來到墓前,帶上終身伴侶,來向祖父母獻上虔誠的敬意和深深的懷念。凌霄的外祖父是著名小提琴家梅紐因,凌霄幼年時,身在國外,接受西方教育,後來由外公梅紐因親自帶回北京學習中文。聽說他目前居住中國,常說中文,那麼,除了傅雷的英法文信件,他一定看過爺爺當年所寫一封封情真意摯的中文家書,而奶奶當年手織的嬰兒毛衣,如今不知是否還收藏在某處箱底櫃中?
骨灰安葬完畢,由傅敏代表在雙親靈前致辭。傅敏對父母說,這不是甚麼答詞,當年你們不堪受辱,以死明志,如今你們終於回到了故里,這麼多年過去了,大家今天在此追憶你們,懷念你們,但是最要緊的是不要忘了把那當年迫害你們的邪惡源頭鏟除。傅敏含淚嗚咽,強忍悲痛,道出了動人心弦的肺腑之言。
一撮土,兩撮土……兄弟二人在墓穴撒上黃土,工作人員接着鋪上鮮花,傅雷夫婦的骨灰終於入土為安。觀禮的眾人手持紅玫瑰,懷着虔敬的心,默默列隊上前,向傅雷夫婦獻花致敬。
墓碑上覆着的大紅條幅揭開了,灰色的碑石上,刻了兩行字:「赤子孤獨了,會創造一個世界。」是傅雷的字迹,從當年的手稿中逐字採集得來的。原先設計的墓碑上,有傅雷伉儷的浮雕,就像其他的名人一般,因傅聰竭力反對,經與傅敏商討,而改為如今最樸素,最低調的樣貌。的確,傅雷生前不屑沽名釣譽,死後又何需浮誇雕飾?傅雷說過,赤子之心,永遠不老。其實凡是真正的藝術家,在潛心創作的過程中,誰不摒塵囂,棄浮華,誰不孤獨?貝多芬於一九一四年致李希諾夫斯基的樂曲中,高喊「孤獨,孤獨」,林文月耗時五載譯完《源氏物語》之後,頻呼寂寞,但是赤子孤獨了,卻會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,一個不屬於凡俗的世界,從而在此中與許多心靈的朋友相交相接,相契相抱。這樣的墓碑,才能真正體現傅雷的精神,傅聰與傅雷,父子同心,無怪乎傅雷提到傅聰,曾經這樣說過:「他的一切經歷彷彿是另一個『我』的經歷。」
墓碑的背面,刻着傅雷和朱梅馥二人的簡單生平,不炫耀,不誇張,平平實實,將一段轟轟烈烈的史實淡淡道來。傅雷的碑文是:「傅雷,字怒安,號怒庵,上海浦東人氏。早年留學法國,歸國後投身文學繙譯,卓然成家。赤子之心,剛正不阿,『文革』中與夫人朱梅馥雙雙悲愴離世」;朱梅馥的碑文:「朱梅馥,上海浦東人氏。畢業於晏摩氏教會女校。一九三二年與傅雷結為伉儷,相濡以沫三十四載,相夫教子,寬厚仁義,賢良淑德,與傅雷生則相伴,死則相隨。」陵墓旁建了一座涼亭,亭子兩側,分別刻上「疾風」,「迅雨」的字樣,這四個字是當年傅雷印在稿紙上的用語。
今年是傅雷誕辰一百零五周年,夫人朱梅馥誕辰一百周年,安葬儀式完畢,眾人散去,但是那一顆永遠不老的赤子之心,必會澤被後世,影響深遠;而那由赤子創造出來的世界,亦將浩瀚無垠,伸展無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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